春节夜读:在妥协社会中,痛苦是一场奔赴新事物的征程

在妥协社会中,旁观者大行其道。
我们踏遍千山,却未总结任何经验。

我们纵览万物,却未形成任何认识。

春节刚过,朋友圈里满是拜年的文案、喜气洋洋的年夜饭和各种大红色的兔年海报,我随手刷着,看到一条非常扎眼的朋友圈。

他说,大年初一,被兄长和父亲一起骂,骂他一辈子没有女朋友,骂他没有前途,原因就是自己没有听到哥哥叫他去拿东西,回家之后一直被骂,看着外面万家灯火,自己却在诅咒谩骂中度过,想说又没地方说,那种孤独无力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懂。

我点开他的头像,看了看聊天记录,是BOX课程的学员,忘记什么时候加了微信,逢年过节会给我发一条那种群发的祝福语,我偶尔回复,今年也复制粘贴了一条群发的信息。

聊天窗口已经打开,想着干脆就问候一下,希望学习能改变他的命运,希望下一个春节能过得更扬眉吐气。

但抬头看了看我自己家里温馨的晚餐,看着自己相濡以沫很少吵架的父母,忍不住想,我真的能站在他的视角、去理解他的痛苦吗?我的一条微信会不会只是廉价的、让自己感觉良好的、说完拍拍屁股就走开的安慰呢?

每个春节,我都会扎到各种杂书和文章里,琢磨一个与当下工作无关的主题,算是在放松的同时,逼着自己去做一些有深度的思考。

有一年的主题是「人生的第二座山」,今年的主题,恰好就是「人和痛苦的关系」。

春节宅读 | 人生的第二座山

这个思考的源头,来自于读到Flomo创始人少楠的一篇文章《没有痛苦,就没有奔向新事物的征程》,顺便吃了一波安利,啃了一遍韩炳哲刚刚出版的新书《妥协社会:今日之痛》。

于是想把认真的思考,而不是简单的几句安慰,送给这位朋友,也送给所有在过去一段时间经历痛苦的小伙伴。

跟着各种线索,一路追寻下去,才发现自己被时代的洪流一路向前推,很久没有思考过人与痛苦相处的方法了。这个春节,或许也是近十年来最适合思考这个问题的一个年了。

思考和谈论痛苦,在这个时代是一件不讨喜的事儿,甚至会对一些朋友有所冒犯,如果你不打算和我一起走这么一趟思考的「苦旅」,现在关闭是个好时候。

1.

人们都在抱怨「年味儿」淡了。这种淡,来自痛苦的消失。

往日的春节,年味重,重在它是一整年所有痛苦的一剂良药。思乡的痛苦被一张抢来的黄牛票治愈,匮乏的痛苦被一顿大鱼大肉治愈,分离的痛苦被除夕的团圆治愈,疲累的痛苦被春晚的娱乐治愈。

如今的春节,依然提供着这些良药,甚至比以往的质量更高——车票更好买、团圆饭更丰盛、春晚的声光效果比20年前也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。

良药没出问题,而是痛苦消失了。痛苦早就不会积累到大年三十那一天才等待被消解,视频电话、美团外卖、娱乐短视频每时每刻在痛苦刚刚冒头的时候,就扑上去将之消灭。

数字时代,经典的痛苦被溶解、稀释,变成了另一种叫做无聊的东西。

春节只会加剧无聊,却无法治愈无聊。

如今,对痛苦的恐惧随处可见,人们对痛苦的忍受程度也在迅速下降,无论是自己的,还是他人的。

痛苦代表着否定,而我们生活在一个试图消除一切否定性的社会——喜欢的点赞收藏,不喜欢的喷完拉黑,然后等待算法下一次更精准的安排。

书中说,就连心理学也在附和这个范式的转变,转向研究健康、幸福和乐观主义的积极心理学。负面的想法需要避免,它们必须立刻被正面的想法取代。

痛苦被看作是虚弱的象征,被剥夺了表达的机会,它是需要被掩盖或者优化的东西,「妥协社会」里,不允许人们化痛苦为激情,诉痛苦于语言。

这首先体现在文化娱乐上。

只有最老套的综艺节目还在通过参赛者凄惨的故事,赚取评委们几滴廉价的眼泪。而最受欢迎的主流节目,越是拿痛苦开涮,越是受到追捧。

盲人脱口秀演员黑灯拿自己的残疾开着玩笑,从不卖惨,他说:「我管它励不励志,好玩就行」。于是他大受欢迎。

贾行家是传统相声艺术的铁杆粉丝,有一次他去看了一场脱口秀,回来写了一篇文章说,尽管觉得非常难过,但他相信脱口秀未来会干掉相声。

因为要欣赏传统的相声,是有门槛的,有时候台下的人比台上的人还要懂那些「活」,而欣赏脱口秀不需要门槛,它更直给、更生活、更接地气。

人们被数字世界的规则裹挟前进,变懒的速度远超贾行家的预料,甚至连一场完整的脱口秀都懒得看,打开短视频,直接看精选语录。

正如被解构的电影和球赛一样,卡梅隆和梅西一生的心血,浓缩在3分钟里呈现给你,文案还得求爷爷告奶奶地写着:看到最后的人都惊呆了,别划走哦。

这不是观众的错,更不是内容生产者的错,这是尼尔·波斯曼在《技术垄断》中所说的,文化在向技术投降。

2.

痛苦这东西,在数字秩序下,是一个无法处理的「故障」,数字化的特征就是:一切都必须即时可用。

不能马上被技术消灭的问题,要么从技术上拆解,要么从文化上否认。

向彪在一次对谈中提到,「附近」正在这个时代消失,人们关注的只有远方和自己,关注即刻性带来单纯的情绪方便。

信息的空前发达,让所有的痛苦变成了远方的数字,现代社会有一种趋势,就是把「附近」消灭掉,上一秒你刚刚为一个城市惨痛的灾难感到难过,下一秒就被跳着社会摇的姐姐吸引了注意力。

妥协的社会,同时也是个点赞的社会。它沉溺于讨喜的妄想中,一切痛苦都会被磨光、抚平,直至称心如意。

「赞」,曾经只是当下的止痛药,如今还新增了功能,成为驯化推荐算法的小皮鞭。

动动手指,一颗红心、几个抱抱,你和远方最熟悉的陌生人达成消解痛苦的共识,同时告诉潜伏在社会下面那张庞大的计算机网络:我喜欢这个,再给我来点。

人当然是厌恶痛苦的,绝大多数人都在极力消除痛苦,这种希望在任何时代都一样,只不过当代给了我们大量工具来高效地完成这件事儿。

郑智化的《水手》,唱的当然是痛苦,对自己无能的痛苦,歌词明明白白写在那里:

如今的我  生活就像在演戏
说着言不由衷的话  戴着伪善的面具
总是拿着微不足道的成就来骗自己

总是莫名其妙感到一阵的空虚

可这种对痛苦的赞美不会广为流传,被人们传唱的永远是那句「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,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。

这是个重要的时代隐喻:我们希望跳过所有痛苦的体验过程,直接享受变得更强大的结果。我们期待给一切带来便利的数字时代,也能解决这个问题。

作为技术类的媒体工作者,我们花了相当多的时间去采访,把难懂的知识吸纳进来,再经过加工,变成读者更容易接受的内容。

这本身已经是经过大幅简化了,亲历者和探索者几年时间经历的那种痛苦和折磨,怎么能在短短十几分钟的阅读时间里为一个人所用呢?

即便如此,我们还是在亲历时代的变化。越来越多的留言会是下面这样的范式:

「讲了10分钟,还是没说到底干这事怎么能赚到钱。」

再短点,再直接点,再浓缩一点,隔壁美女和小狗的视频只用10秒就治愈了我孤独的痛苦,你能不能一分钟解决我贫穷的痛苦?

数字秩序是麻醉的,它废除了某些特定的时间感知形式,不耐烦,迫不及待地想得到,这些都导致了「漫长而迟缓之物」的消失。

跳过痛苦,直达结果,这是数字时代给每个人编制的梦境,那里有一招绝技,叫做逃课

3.

2022年《艾尔登法环》横空出世,凭借宫崎英高积累多年让玩家在「受苦」中体验欢乐的经验,一举斩获TGA最佳游戏。

游戏最火的时候,各大视频网站最受欢迎的视频不是主播的受苦记录,而是「三分钟教你拿到前期最强法杖」。

你只要跟着视频,骑着马绕过各种怪物,到达一个本应该后期才能到达的角落,就能拿到一把非常强力的武器,在整个游戏的前半程,人挡杀人、佛挡杀佛。

有一位游戏评论者说,这不是个BUG,宫崎英高允许玩家用各种方式逃课,但迟早要还回来。

果然,所有拿到那把远程法杖的玩家,在经历了十几个小时的爽快之后,开始变得举步维艰,他们必须为不理解怪物动作、不熟悉贴身缠斗付出代价。

于是,很多轻度玩家在此弃坑。打不过算了,游戏有的是,大不了不玩了。

游戏可以在逃课失败之后弃坑,人生却不可以。

人们在哪里受苦受得少了,根据某种特定的经济法则,那里就会再度产生平衡,代偿一些别的什么东西。

在信息茧房的喂养下,人们虽然驱散了痛苦的阴影,但散射的光线还是填满了空间。容器隔绝了汹涌的水流,却被水滴缓缓填满。

慢性的疼痛开始流行,恰恰是在敌视痛苦的妥协社会,那被边缘化的、长期处于无意义、无语言、无形式的痛苦,变成了别的样子,它们被称作无聊、匮乏和焦虑

它们不是别的,只是溶解在时间里的痛苦而已。

4.

这一切或许也没什么不好,对痛苦的消亡做出批评,或许也只会存在于韩炳哲这样的思想家的书页里,我们偶尔读来消遣一下,然后继续回到茧房里被数据随时治愈。

可就在2022年的最后几个月,这种伴随着麻木的、溶解之后的痛苦被突然冲破,取而代之的汹涌而来的、短促而切肤的疼痛。

它们是如此真实,数字秩序对此无能为力,我们无法通过技术带来的良药来消解身体的痛苦、失业的痛苦、失去亲人的痛苦。

病毒再造了真实,真实以抗体的形式再度回归。

说几件身边人的事情吧。

家乡的城市出了事,死了很多人,远在北京的大宝愤怒、担心,但没法赶回去,在一个酒后的夜里哭红了眼睛。

媳妇产检定为高危妊娠,需要家人照顾,本计划回老家生娃的熊仔被突然的封控留在了北京,好不容易住了院,赶来照顾的四位老人相继病倒,刚出生的女儿也紧随其后发起了高烧。

正在我们搞比赛直播的时候,开开失去了姥姥,忙完事情赶回老家,奶奶也发起了高烧,她每天都抱着奶奶哭,说奶奶一直想她,但她已经一年没回去看她了。

每个人都在经历不同的痛苦,我看到的只是世界的一角。

突然之间,人们被种种痛苦一拳捶倒在地,人人都把温度计和布洛芬晒到朋友圈,人人都习惯性地寻求安慰,人人又都发现,别人比自己还要惨,点赞不再能带来治愈。

于是,我们开始关注身边的人和事,向彪口中所说的「消失的附近」回来了,近处有我们在乎的真实世界,里面裹挟着让人不习惯的疼痛。

面对再次回到世界的真实痛苦,人都给整不会了。

所以,我们要郑重思考和讨论它。

以下是我这几天时间里的阅读和思考,它们解决不了问题,甚至不能算是一碗鸡汤。

和菜头说,痛苦的根源有两种,一种是太想得到什么东西却得不到,另一种是现实太过残酷而拒绝接受。前者有关于人性中炽热的贪婪,后者有关于天性中坚硬的否认。

因此人很难去开解一个深陷痛苦的人,怎么能劝他放弃想要的美好东西,或是咽下事实的苦涩果实呢?

不要去问痛苦的原因是否成立,唯一有效的方式,是先承认痛苦的存在,承认伤害的存在,然后去思考,这东西对我们而言有什么意义。

5.

痛苦的意义,在《妥协社会:今日之痛》里写得很晦涩,我尝试总结了这么四点。

➤ 第一,痛苦即真实。

一切未经加工的真实都是痛苦的。

电影《黑客帝国》里,当尼奥吞下那颗红药丸,奥菲斯把他带离了虚拟世界,让他发现自己蜷缩着身体,身上插着管子,这一幕在强烈暗示子宫里的婴儿,当脐带被切断,一阵巨痛袭来,主人公彻底与Matrix编织的美好梦境告别,奥菲斯说:「欢迎来到真实的世界」。

真实的世界从来不美好,你看到的每一篇讲述创业者精彩故事的文章,都装不下那些琐碎的痛苦——发不下工资怎么办、政策变了怎么办、法律文件怎么弄、合同款怎么催。

虚拟的世界让你自在,但只有真实世界能让你自由。

自在是独自占有一个快乐的空间,不需要思考,不需要选择,你只是一个附属品,一个微不足道的终端,一切的事物都委托给那个母体。

而自由是什么都要由你自己去干,你自己去思考和认知,自己做选择和判断,并且自己承担后果。

➤ 第二,痛苦即关联。

只有一个人和世界发生关联的时候,才能被定义。他可能是一位父亲、一位妻子、一个老板、一个老师,但他不能只是一个「喜欢看电影的人」。

每一个身份都伴随着痛苦,拒绝一切痛苦状态的人,是没有关联能力的。

恩斯特·云格尔说:「告诉我你和痛苦的关系,我就会说出你是谁。」

当一个人害怕失恋的痛苦,就会不敢建立亲密的关系;当他害怕付出没有回报的不公平,就会成为一位划水摸鱼的员工。

若是这样,最终回报他的当然不会是失恋和不公带来的痛苦,而他也就在规避痛苦的同时,在麻木中变成一个无关紧要的Nobody。

➤ 第三,痛苦即自我。

当你去问一个小孩,将来想做什么,他的回答是不可信的,因为他没有经历痛苦,也就不知道自己真的想成为谁。

冯·魏茨泽克说了这么一段话:「通过痛苦我才知道,我所拥有的都是什么。当然,我还可以通过别的途径得知我拥有这一切,但唯有痛苦教会我,它们之于我是多么珍贵,而这一法则也以同样的方式,掌管着世间万物之于我的价值。」

今年我们办了场演讲,熊仔在大屏幕上轻描淡写地打出一句话:「活下去,才能帮助更多人。

这句话背后,有太多不为外人道的痛苦。

在没有承受贫穷和尊严的痛苦之前,我们和很多媒体人一样,在挣钱和情怀之间自然地选择了情怀。而当痛苦袭来的时候,我们要思考自己到底想做什么。

痛苦不在于简单的没钱,那样的话很好解决:解散团队,找个好工作,正如很多消失的媒体一样。

我们真实经历的痛苦在于:没钱、还想把这个事儿做下去。

于是就得想办法,就得在免费内容、卖广告、卖保险、卖盗版软件还是卖课程之间做意义和价值的取舍,然后把结论融入到日常工作里去,不轻易改变。

至今还有很好的朋友劝,别卖课了,做个有情怀的媒体多好。以前会本能的争论,现在想想并没什么针锋相对,也没什么对错,只不过是朋友定义的「有情怀的媒体」,和我们定义的「能活着、能帮到人的、有情怀的媒体」,在未经历相同的痛苦之前,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东西。

痛苦会通过艰难的取舍,把你作为你勾勒出来。

➤ 第四,也是最重要的,痛苦即转变。

无知提供极乐,认知伴随痛苦。

没有痛苦,精神就是一成不变的一潭死水。只有通过痛苦,精神才能获得新的洞见,获得更高形式的知识。

所有深刻的经验都是以痛苦为前提,痛苦不仅仅是一种体验,而是能引发我们具体变化的一场地震。

所有人都在高喊,未来的人们会被AI替代,这可怎么办,这种高喊不会带来任何的行动。而只有那些真的被AI抢了饭碗的人,比如当下的很多画家,才会重新审视自己的手艺,思考技能和AI的关系,而能与技术达成和解,并完成职业二次蜕变的,正是这些有过切肤之痛的人。

快乐永远不会启动反思,因为快乐的人只会做一个旁观者,而痛苦则会带来看待问题的全新方法,从旁观者视角进入到生存的框架里,逼迫自己在苦难中重获新生。

在妥协社会中,旁观者大行其道。我们踏遍千山,却未总结任何经验。我们纵览万物,却未形成任何认识。

你可以选择在妥协社会里,选择做一个不妥协的人,但那条路上充满痛苦,你要做好准备。

6.

韩炳哲说,成长之路是一条「苦路」(Erfahrung),这本是个朴素的道理,只不过我们被日常的廉价欢愉所喂养,日久淡忘。

但终究,日常的欢愉无法带给我们幸福,它们留下的无聊和空虚,无需多言,你自有体会。

痛苦让人与曾经的自己彻底决裂,苦中作乐的人才会获得精神上的高级愉悦。一个人如果没有深入了解过痛苦,也就无法从内心深处笑出来。

没有痛苦,就没有奔向新事物的征程,也就没有历史。没有痛苦,我们既没有爱过,也没有活过。

但,痛苦终归不是一个好东西,我们思考的是怎样与痛苦共处,而不是去追求痛苦。

推荐这本书的少楠在文章中加了句批注,来形容他理解的共处方式,我觉得非常精妙:

倚靠在痛苦中,面对现实

我们不必去逃避痛苦,那会让我们麻木;也不要靠意志力抵抗,那会让我们精疲力尽。而是要「倚靠」在痛苦之上,让它变成锻炼自己的事物。

对痛苦的思考,帮助我们了解自己是谁、最关心的是什么、决定要做什么,如果我们不去思考它们,就永远无法胜任这些事情。

换个角度思考,痛苦不是需要推迟和避免的可怕事物,而是一个信号,表明你正在变得强大。

在成年人的世界,倚靠在痛苦中,让整个世界变成你的试炼场。

本篇文章来源于微信公众号: BIM清流BIMBOX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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